你说,凡你醉处,皆是他乡
那么,西湖龙井,扬州笃鲜,又沉醉多少江南归人
【资料图】
水如天听雨眠人似月凝霜雪
皆是我们的家乡啊。
去杭州,去柳永钟爱的望海潮和临江仙,
江面生风,江底起雾,防波堤上小小的蟹横行
然后沿着江南的烟雨一步踏入西湖
江南的梅雨,永远伴随着烟雾,
一如你走过的永远的青瓦和时而斑驳,时而整洁的白墙。
抬头,先见独自持伞徘徊于断桥影子上的白蛇,
有了伞,依然云鬟尽湿,香雾缭绕,远眺着钟灵古刹。
钟声贴着水面传来,漾起的波纹套住雨滴划过白居易的乌篷船,
却也叫不醒沉醉于樱口和柳腰的衰老儒士。
我看见坟墓,两座。
慕才的苏小小,打虎的武二郎。
盛世的明妃,乱世的红颜,凡你油壁车碾过,才子辈出,皆是风流。
末世的反贼,乱世的忠良,凡你布衣芒鞋行过,义士收剑回鞘,亦是风流。
岳武穆没有看见我,那里却有三军亡魂缠绕沉沦。
我没有见到张岱,大雨三日,湖中人鸟声大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湖心亭中空无一人,
痴者,更痴者,俱往矣,
晋安竹,唐宋酒,大明月,俱往矣。
带起耳机,西湖和西湖的故事在咏唱中逝去。
“所谓正义,即是会随人心之尺而变化,”
“所谓历史,就是难以撼动的感情,”
“而倘若世间存在永恒不变之物,”
那必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还有你在苏州看到的,摆弄风铃的猫。
叮叮咚咚。
苏轼知道这个,所以他依然最显眼的立在湖畔,
长得像他的石头给我一个黑色的微笑。
这应该是我第三次来西湖了,说来有趣,每次来这皆是雨天。就像是某位蛇精的眼泪。
三次游览,总成一篇,其中穿插前缘后续之处,亦有风味。
还没进西湖,车已经堵起来了,大巴的轰鸣和出租的喇叭不绝于耳,我索性提前下了车。反正从哪开始走都大抵一样。雾蒙蒙的云烟里分不清究竟是否下着雨,只觉得身上衣服应该是沾衣欲湿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第一次来,是慕名而来,背着刚学会的古诗给自己打气,但又怕期望过高而导致最后失望。怀着复杂而忐忑的心,从不知道什么名字,在西湖的哪一处角落的木桥正式的走了进去。
人说看水看湖看海的极乐在于那水天一色的尽头或是倒影起伏的黛色群山。可这如身在群山之间的浓雾在游人的眼前挥之不去,放眼望去看不到天,也看不到山。
桥上有人拍照,穿着古汉服。长的曳地的水袖和裙裾沾了泥水,乌黑油亮的假发盘根错节,衔着闪亮的簪子。她背对着我,在摆poss,给了我一点想象的空间。我想上去对她说去把手里的纸扇换成娟扇,但怕她一回头是那张白蛇的脸。那个帮她摄影的人递给她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斜斜的往肩膀上一靠。依然挡不住如雾般的雨。大概香雾云鬟湿说的就是这种。
突然,在游人熙攘之间,我听见沉闷的钟声,大概是二十块一响的那一种,一直没有停歇过。不知微褶的水面是否含着钟声,也不知在烟雾缭绕的湖中的某处小船上,能否看见白乐天和樱口柳腰。能在盛唐时名扬天下的诗人,是杜甫最羡慕的人。那位居长安很容易的乌篷船腰缠万贯,山外青山楼外楼,香山,醉吟,畅快一生,暖风熏得游人醉。
蓦地,下起暴雨来,我没顾上确认身后那位白蛇的油纸伞能否挡雨,便被夹杂在人群中奔跑起来,妄图找个避雨的地方。可游人如织,连厕所门口那点屋檐下也挤满了人。我索性放弃,在大雨中继续向前走去。
人家苏轼说“竹杖芒鞋轻胜马”,我没有看见竹子,穿着吸水的运动鞋,还要小心翼翼的保护好手机,可不敢一蓑烟雨任平生。只能是硬着头皮往下走。大风也来助兴,裹挟着厚重的水汽和历史,扑面而来。
岳武穆站在栏杆边,暴雨模糊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久久的沉默。他已不必在营帐内运筹帷幄,已不必再北望汴京、收复故土,那些太沉重的责任在渐渐的模糊,只剩下他轻轻地叹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厚重的雨幕里,我听不到他的慷慨和长啸了,我只能看到栏杆边上站满了避雨的游人;我也看不到他当年龙飞凤舞的檄文,我只能瞥见贴在柱子上的楹联,远远地,被头顶的灯光照耀,如同大海中遥远的灯塔。
我在雨中渐渐迷失了方向,衣服已经湿透,路边的灯在雨中轻轻地飘荡着。很难想象到能有风流雅士在西湖边如我这般彷徨,但要说最潇洒,那也许是白居易。一身白衣,高头大马,春风还带着点料峭,耳边的鸟啼伴着点湖面破冰的声音。我不知道写出《长恨歌》的风流才子,为什么后面会写《卖炭翁》这样平实而沉重的故事。莫非这西湖的水,既能让那些慷慨激烈的壮志变成了深夜里的踱步与低吟,还能提醒才子们那些如天上星辰般灿烂的故事只是湖中的倒影?他很像托尔斯泰,开始变得细心,“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感到惭愧,他开始恳求世人,去多多关注那些为逃兵役宁愿自断一臂的老人,去关注那望着运往皇宫的一车的奇花异草而发呆的老农,因为这是现实的故事,这是人间的故事,这不再是七月七日的长生殿,雨水已经冲散那些如轻纱般浪漫的传说,底下掩埋着才过去不久的兵燹。
跟前出现了一个坡,灯光在坡上流淌而下,没过我的双脚。它的两侧空空,没有低沉的柳,只有一片宽阔和寂寥。雨雾和灯光在这片寂寥中升腾着,仿佛置身于不真实的时空。我刚走过的是白堤,那么,眼前,大概是断桥,是白娘子和许仙相会的地方。
白娘子,我知道这个名字,比岳飞和白居易要更早。也许这个名字,在中国这片大地上,有着更广阔的疆域。桥的一边是忠,是仁,是孝,桥的另一边是叛,是邪,是逆,白娘子只走在桥的上,寻找着许仙,寻找着“人”。是的,桥的中间,是“人”,是一个个淹没于历史烟云而又活生生的人。她是一个悲剧,她是呼唤人的一种声音,这个声音在天界妖界回荡而无回应,这个声音在人间里寻找到了许仙,但许仙这样懦弱而又迟钝的性格,仿佛是对呼唤人的声音的一种无力的响应。
所以她变成了悲剧,她的声音变成了绝响,她之于后世的文人犹如广陵散之于魏晋。不愿为妖,不愿成仙,也不惧去死,只想做一个人。写惯了血腥的笔,写到她的名字,大概也要迟疑几分。远处的雷峰塔,在倒下之前,不知道有多少善良的人,会悄悄地推一把呢?
雨已经停了,那些历史随着烟云都飘散了,一切变得明亮而平静。看着那些从屋檐下涌出的游客们,我好像发现了西湖有着更可贵的东西,比风光、比湖水、比故事还要可贵,跟着那些历史上的传说一起闪烁着,那便是“人”。人,不必作为雕像而活着,也不必望着星辰而活着,没有平步青云,没有绝世之恋,也不必选择桥两边的阵营,他只需要在桥上平凡地行走。
(中央财经大学 赵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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